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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赋图(局部) 顾恺之/绘
关于“神韵”由何人首先引入诗论,学界有争议。在诸多持论中,大概有两个焦点:其一,钱钟书主张“严羽倡导神韵”;其二,王小舒主张“薛蕙是诗界‘神韵论’的首创者”。据本人考辨,在现在可见文献中,可以确定的是明人耿定向以“神韵”论诗为先出。
在进入画品诗评之前,“神韵”与“气韵”是晋宋时代流行的人物鉴品词汇。《宋书·王敬弘传》载,南朝宋顺帝刘准于昇明二年(478年)下诏书,称王敬弘(本名王裕之)“神韵冲简,识宇标峻”。这是“神韵”一词最早出现。“气韵”一词略为晚出,早见南朝梁释慧皎撰《高僧传》,称竺潜、支遁等僧人“气韵高华,风道清裕”。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说:“阮浑长成,风气韵度似父,亦欲作达。”在南朝史序中,宋早于梁,“气韵”一词,当是源自对“风气韵度”的略写。
南朝齐梁画家谢赫(生卒年不详)在《古画品录》一书中,将“神韵”和“气韵”两词混合使用于画品,开启两词进入画评的历史。谢赫论画倡导“绘画六法”,并以“气韵生动”为“六法”之首。他评顾骏之画作说:“神韵气力,不逮前贤;精微谨细,有过往哲。”(《古画品录》)在《古画品录》中,“神韵”与“气韵”各出现一次,考察文意,谢赫是以两词同义的。唐人张彦远说:“顾恺之曰:‘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其台阁一定器耳,差易为也。’斯言得之。至于鬼神人物,有生动之可状,须神韵而后全。若气韵不周,空陈形似;笔力未遒,空善赋彩,谓非妙也。”(《历代名画记·论画六法》)张彦远显然沿袭谢赫的用法,以“神韵”和“气韵”同指。
钱钟书说:“‘神韵’与‘气韵’同指。谈艺之拈‘神韵’,实自赫始……严羽所倡神韵不啻自谢赫传移而光大之。”(《管锥编·一八九:全齐文卷二五》)钱钟书称“严羽倡神韵”,依据的是严羽的四则诗话:其一,诗之法有五:体制、格力、气象、兴趣、音节。其二,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其三,其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沉着痛快。其四,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沧浪诗话·诗辩》)正是在引述严羽这四则诗话之后,钱钟书紧接着说:“必备五法而后可以列品,必列九品而后可以入神。优游痛快,各有神韵。”(《谈艺录·六神韵》)
认真分析可见,钱钟书的说法是将严羽的“入神”概念等同于“神韵”。“优游不迫”和“沉着痛快”是严羽的“气象”观念所概括的两种相反的风格。严羽论诗,以“气象”为根本。他说:“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沧浪诗话·诗评》)钱钟书忽略了严羽诗论的核心范畴“气象”,将“入神”混同为“神韵”。郭绍虞说:“我常以为沧浪论诗只举神字,渔洋论诗才讲神韵。”(《中国文学批评史·南宋之文论》)无疑,郭绍虞之说是准确的。据《沧浪诗话》,严羽只讲“气象”,不讲“神韵”。所谓“严羽倡神韵”,只能说是钱钟书先生对严沧浪诗论的“神会”之言。
清人王士祯在其晚年著作《池北偶谈》中撰“神韵”一则:
汾阳孔文谷云:诗以达性,然须清远为尚。薛西原论诗,独取谢康乐、王摩诘、孟浩然、韦应物,言“白云抱幽石,绿篠媚清涟”,清也;“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远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清远兼之也。总其妙在神韵矣。“神韵”二字,予向论诗,首为学人拈出,不知先见于此。
王士祯在这则诗话中引述的孔天胤(文谷)论诗文字,出自后者1564年五月(农历)撰《园中赏花赋诗事宜》一文。王士祯的引文“诗以达性……总其妙在神韵矣”,除个别文字外,与孔天胤原文一致。
薛西原,名薛蕙,生卒年为1490年至1539年。孔薛两人素有交往。孔天胤晚年记述说:“余往岁丙申,初谒考功于谯成大宁齐中。考功一见余,即莫余逆也。留饮阑夕,赋诗见志,后数往来,并丧尔我。”(《〈薛诗拾遗〉序》)查薛蕙撰《西原先生遗书》(明刻本),在该书下卷有“论诗”一目,含8则诗话,第6则诗话即为孔天胤所引文字,但无“总其妙在神韵”句。胡应麟(1551年-1602年)撰《诗薮·外编卷二·六朝》录有薛蕙同则诗话,也没有此句。《西原先生遗书》的“诗话”第6则,开始如是说:“曰清,曰远,乃诗之至美者也。”胡应麟的引述与之相同,而孔天胤将其改写为“诗以达性,然须清远为尚”。薛蕙以“清远”论诗,并未将其联系或归属于“神韵”,胡应麟的引述可资佐证。“总其妙在神韵矣”句,是孔天胤对其所引述的薛蕙诗话的引申结论,这是不可附会于薛蕙的。
明人耿定向(1524-1596)在《与胡庐山书》第封9信中使用“神韵”论诗。《与胡庐山书》共计11封书信,均无时间落款。在第7封信中,言及“辛酉之秋与兄江浒一会”。在其自撰年谱《观生记》中,耿定向说:“四十年辛酉,我生三十八岁。夏初,奉命巡按甘肃……秋仲遂行,遇胡正甫于汉江之浒。”据此,耿定向撰第7封信在甘肃任上,在辛酉秋后。在第10封信中,言及“比来都下同志更离索,无甚好怀,归志更切……家累已悉遣还,日按部,不复住邸舍”云云。在《观生记》中,耿定向说:“四十壬戌,我生三十九岁……其年闰三月,改督南直隶学政……冬十月,奉嘉议公、秦淑人就养于南京督学公署。”据此,可定第10封信写于耿定向即将离任甘肃前夕,有归乡之念,时间应在嘉靖壬戌夏。嘉靖辛酉,即公元1561年,撰第7封信;嘉靖壬戌,即公元1562年,撰第11封信。相应推算,耿定向致信胡直“借诗商学”而言“神韵”,即撰第9封信,当晚于1561年秋,早于1562年夏。
据《西原先生遗书》,薛蕙的确曾以“神韵”论诗。他的“论诗”第8则诗话说:“论诗当以神韵为胜,而才学次之。陆不如谢,正在此耳。”辑录此则诗话的明刻本《西原先生遗书》,刻于嘉靖癸亥,即1563年。刻书人王廷在书前撰《刻西原先生遗书序》,序末署“嘉靖癸亥季冬望日”。季冬望日,即农历十二月十五日。《西原先生遗书》付梓问世,或许在次年,即1564年。此书比耿定向《与胡庐山书》以“神韵”论诗要晚出一年多。值得注意的是,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薛蕙撰《考功集》无“论诗”一目;现存可见文献中,这部明刻本《西原先生遗书》是明代唯一辑录薛蕙“论诗”诗话的文献,而且是由门人王廷在薛氏去世24年后辑录。孔天胤和胡应麟两人各自的引述,都没有对含有“神韵”一词的第8则诗话原出于薛蕙给予旁证。因此,“论诗”第8则是否确为薛蕙撰述,是可存疑的。
耿定向的《与胡庐山书》第9封信说:“近日讲学者,只是模索要眇处,譬之作头巾诗者耳。至如滞形气、帮格式者,又似作诗者只在声调语句上求工,未解神韵也。深于诗者,风云月露孰非道体哉!然此等处不容思议,见解不容言说,须人灵识。故曰:‘厥彰厥微,匪灵勿莹。’兄深于诗者,故弟又借诗商学如此云云,幸兄教之。”(《耿定向集》)在这段话中,耿定向虽称“借诗商学”,却对“神韵”的义理作了三个层面的阐释:其一,相对于声调语句等外在层面,神韵是诗的内核;其二,神韵的内涵是诗借自然万象表现本真之道(“风云月露孰非道体”);其三,指明“神韵”的特性是不容思议、言说,“须人灵识”。应当说,耿定向对“神韵”的阐说是神韵理论的建基性定义。这是现存文献前所未见的。与之相比,《西原先生遗书》所辑录“论诗当以神韵为胜,而才学次之”,明显只是严羽论诗所言“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沧浪诗话·诗辩》)的转述。
学者蒋寅在《王渔洋“神韵”概念溯源》一文中称,“至迟在元代我已发现用‘神韵’论诗文的例子”,并举倪瓒之说为例。(北京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倪瓒说:“今人工诗文字画,非不能粉泽妍媚。山鸡野鹜亦尔斓斑,若其神韵则与孔翠殊绝。”(《清閟阁遗稿·跋赵松雪诗稿》)然而,倪瓒此说,是以山鸡野鹜与孔雀翠鸟对比而言,虽然前句笼统提到“诗文字画”,其立意仍然在于字画。自唐宋以降,以神韵、气韵论字画,是一传统,倪瓒此说仍在字画论传统中。因此,称倪瓒此说为“用‘神韵’论诗文的例子”是不恰当的。
其实,以“气韵”“神韵”论文,有两个远远早于元代的例子。其一,南朝梁代史学家萧子显(487-537)撰《南齐书·文学传论》说:“文章者,盖情性之风标,神明之律吕也。蕴思含毫,游心内运,放言落纸,气韵天成。”其二,宋人吕午(1179-1255)在撰《程珌行状》一文中即说:“(程珌)于书无所不读,发而为文,自成机杼,神韵绝出。”(程敏政撰《新安文献志》卷九十四下)吕午《程珌行状》写于1243年(淳祐三年),倪瓒《跋赵松雪诗稿》写于1342年(至正二年)。就可见文献而言,以神韵论诗文,倪瓒比吕午晚99年。
据本人考辨,在现存可见文献中,吕午之说是最早明确以“神韵”论文的例子;但以“神韵”论诗,则以耿定向所论为先出。因此,学者王小舒称“如此看来,薛蕙是诗界‘神韵论’的首创者,这个功绩是不容抹杀的”(《神韵诗学·神韵论的历史流程》),是值得商榷的。耿定向是王阳明心学后人,并非诗坛名流。他“借诗商学”,以“神韵”为喻,自然是当时“神韵”用于论诗文已成风气,而非由他创始。此说可确立否?请方家刊正!
(作者:肖鹰,系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