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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章丘人,李清照对我有着天然的吸引力。每每行至济南百脉泉公园,总会情不自禁抬头仰望立于公园至高点的易安雕像。只见她手执书卷、秀眉轻蹙,沉吟着千百年间的星河变幻。
近日,作家周舒所著的新书《雪里春信李清照》,吸引了我的注意。全书以时间为轴,以李清照不同时期的作品为节点,展现了这位传奇女词人的人生过往与文学才华。在周舒本真又韵味十足的文字中,李清照词章焕然的形象与大宋王朝栉风沐雨的背影,也徐徐浮现在读者眼前。
周舒在自序中说,这本书的写作过程,也是自己寻觅李清照的旅程。她不仅仅把李清照看作生活在书本里的才女,更把她当成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她有着什么样的父母和家庭?岁月的成长锻造了她怎样的品性?她的欢乐从何而来,她的忧愁又是因何而起?”是周舒长期追索的问题。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年代,李清照的生命历程和人生感悟远比今人想象的要复杂。
雪中梅竹图(局部) 【宋】徐禹功。济南出版社供图
在李清照的漫漫人生路上,有少女时代“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天真烂漫,有少妇时期“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闺阁闲愁,还有不齿丈夫弃城而逃所发出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心灵呐喊,有劫后余生“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的肝肠寸断,更有《打马赋》中“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的壮志难酬。值得称道的是,作者不仅描述了李清照的个人生活,还将李清照放在历史中予以观照,用她沉浮的一生,与大宋的兴衰互为映照。行文中,不仅见其生平,其个人的意识觉醒、作品的鲜明风格与家国胸怀来源,也历历在目。
峥嵘女子
李清照的个体意识表现在她始终关注内在的自我,呈现出典型的女性觉醒观念。
青春年少时,骨子里的自主与才华横溢令她充满自信。正如书中所写,“当李清照用一阕《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向晚唐诗人韩偓发起挑战的时候,当她慷慨率性地唱和前辈张耒《读中兴颂碑》诗作的时候,一个头角峥嵘的女子已然跃立眼前”。而立之年,李清照所作《词论》,滔滔而论前辈填词的优缺点。彼时,她努力尝试发表自己的文学观念,认为可将词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体裁延续发展,不必攀附庄严,可以大方保留宋词特有的俚俗与活泼。年逾半百,挚爱之人已逝,珍藏文物失之八九,改嫁遇人不淑的李清照没有选择逆来顺受,宁可锒铛入狱,也要毅然脱离泥淖。
莲池水禽图 【宋】佚名。济南出版社供图
李清照一生都在与自己对话,自主塑造自己的精神状态,不轻易向现实低头。垂暮之年,李清照偶遇孙家幼女,透过她灵动的双眸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心生欢喜的她想将毕生所学教授给这位有眼缘的小姑娘,谁料对方一口回绝:“才藻,非女子事也。”听者心中不免泛起些许唏嘘。李清照自定居临安后,经常为世家女子教授诗文。在她心里,女子不应被闺阁束缚,应当有自己的思想、独立的人格、独到的见解,勇敢追寻自我。她在努力掌控命运方面表现出的勇气和坚韧,对后世女性有着不言而喻的积极意义。
不拘一格
李清照的作品风格不拘于一格、不形于一态、不定于一尊。她的诗词也超越了寻常的脂粉气息,不仅有柔情似水的闺阁愁怨,更有豪情万丈的洒脱不羁。
李清照的作品很会讲“愁”。但“愁”,不仅是女性的闺阁之怨。“愁”中,有“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的情愁,有“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的家愁,也有“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的国愁。她边活灵活现地诉说着“愁”,又告诉大家“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李清照与赵明诚伉俪情深,她为丈夫续写的《金石录》后序写道,“赵、李族寒,素贫俭……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显示二人清贫质朴却精神富足,生活简单而幸福,并不像她大部分诗词中表现出来的愁苦。
自小洒脱尽兴的脾性,注定了李清照不会轻易向现实低头,即使在人生至暗时刻,也有傲气与坚毅。正如周舒在自序中提及,“李清照的作品是帮助世人认识李清照的一面镜子,但并不是她的自传体文字。”或许,她的闺阁之怨只是“命题作文”,肆意挥洒文采之作而已。许多人会不由自主地将李清照的家国情怀一笔带过,留下那最经典的,也是最柔弱的“三瘦”。但这都不是完整的李清照。作者也尝试从一些诗词文章里去揣测她的人生经历,但深知那些词句并不能固定她的某一段人生。
与李清照相对照,笔者不禁会想起南宋另外一位女词人——朱淑真。单从数量上看,朱淑真的词作比李清照要多得多,文采也卓尔不群。但其所作,多抒写个人爱情生活,前期文词清婉,情致缠绵,后期则忧愁郁闷,颇多幽怨之音。笔者认为,之所以读者广识易安居士,却对幽栖居士朱淑真知之甚少,大抵源于李清照作品超越了寻常的脂粉气,无不在刚柔相济间诉说着她的格局与气魄。由此观之,李清照无愧为千古才女。
胸怀坦夷
李清照的家国情怀源于她不同寻常的成长环境与人生际遇。她对外界的认知与态度一贯鲜明,极具个人色彩。
虽然母亲早逝,但幼时的李清照并不孤独,身边有众多家人、亲友疼爱呵护。在几世簪缨的影响下,李清照生得聪慧从容。在小清照的心里,父亲李格非清廉自守,讲话率直,行为敞亮,散发着一股宁折不弯的精气神儿。李清照自然与“不入俗流”的父亲李格非一脉相承。诚如书中所言,“齐鲁山川的豪迈与流水清泉的婉约塑造了济南,亦塑造了这座城里的人。”她的婉约似泉边垂柳摇曳生姿,她的胸怀如大山大川慷慨疏宕。及笄之年的李清照提笔挥毫、洋洋洒洒以二首杂言诗和张耒读《大唐中兴颂》碑文有感,肆意纵情文思,在晁补之等一众文坛前辈大家面前侃侃而谈,不惧指点江山,有着不逊男儿的独到见地。率直的晁补之屡次人前不吝赞美,称赞李清照“才力华赡,逼近前辈”。
中年的李清照在经历过丧夫之痛、毁谤之灾、江湖之险后,在南宋国势衰颓、命运飘零之际,词中那般“愁滋味”更显真切深沉,但其中所蕴含的眼界和胸襟早已超越了儿女情长。伴随着家国之殇,她的文字竟不再哀怨,而是沉淀出胸中有天下的丈夫气。绍兴三年春,宋高宗拔擢韩肖胄、胡松年出使金国议和,出使之前无数有识之士自荐文章策论,李清照的《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一诗吸引了韩肖胄的注意。宋高宗曾叮咛韩公此番出使不需与金人计较,只要能议和,岁币岁贡都可以不在乎。生于世代清流之家的李清照对宋高宗卑微之举进行了嘲讽,她写道“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尘泥。谁当可将命,币厚词益卑。”她的诗句“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愈发震人心魄。
周舒寻觅到的李清照,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的欢乐从何而来,她的忧愁又是因何而起,周舒都有探寻。周舒认为,李清照的漫漫人生不能被简单地划分为快乐的少女时期、甜蜜的婚姻生活及凄凉的晚年光景,而是需要深度追溯剖析她的家庭、时代背景与她个人经历与品性的关系。周舒文笔自然流畅,丝毫不艰深晦涩,镜头感十足。合罢此书,像是看完了一部纪录片,又像是与李清照在时空里久别重逢。
综而观之,《雪里春信李清照》一书,辗转古今,墨珠在素手下妙笔生花,妙词在传诵中历久弥新。李清照或灵动婉转或意蕴深沉的字字句句,今天读来仍叹为观止。而李清照本人,就像风雨飘摇时代一株倔强高洁的梅花,力薄势微,却不甘逆来顺受。她用才华不断证明、突破着自己,她也在用自己曲折的一生去主张、去引领女子勇敢探寻更广阔的天地。我们也因此透过千山万水和一程又一程的风雨,看到了那个活在大宋的、独一无二的才女李清照,看到了带着女性的婉转但永远胸怀坦夷的李易安。
《光明日报》(2023年12月16日 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