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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12月末,王炳华先生在刚刚发现的、周遭不见一点人类活动痕迹的小河五号墓地前。图片选自《瀚海行脚》
尼雅N14遗址出土的《仓颉篇》木简。图片选自《瀚海行脚》
M8出土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护膊。图片选自《瀚海行脚》
M8出土的带流罐上墨书“王”字。图片选自《瀚海行脚》
编者按
从楼兰古墓沟,到伊犁塞人冢;从尼雅精绝王的“五星出东方”,到罗布小河的“来自何方”……考古学家王炳华先生几乎走遍新疆所有重要的考古现场,主持发掘过不少轰动一时的遗址。他所经历的考古年代,极为艰苦,而新疆考古要比中原内地更加艰难。在新疆考古的学术史上,王炳华先生是占有篇幅最多的几位先驱之一。日前,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推出王炳华先生西域考古60年手记——《瀚海行脚》,读者有机会通过阅读翔实的文字和发黄的照片,跟随他去新疆体验一番“考古探险”。
近年,新的考古发现和新媒体辅助下的知识传播使考古成为新的热潮。央视曾直播三星堆考古发掘实况,引来超千万的观看人次;安阳新落成的殷墟博物馆也将文物清理现场搬进了展厅,考古工作人员在补光灯下的一举一动都在观众的注视下完成。考古工作仿佛实现了一种新的互动,每一位观者都参与其中。这燃起了许多年轻人对考古学的兴趣,据说高考报考考古学专业的人数也在近几年迎来了新高。
1960年,也有一位来自江苏南通的青年,作为北京大学历史系第一批考古专业的毕业生,踏上了奔赴新疆的路途,从此与那里结缘60载——40年田野考古加上20年研究教学,一辈子献给了新疆考古。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新疆考古所前所长、考古学家王炳华先生把自己这60年的新疆考古生涯称为“瀚海行脚”,同名图书近日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是为“西域考古60年手记”。
15篇考古手记,26万余字,150多张插图照片,王炳华说,《瀚海行脚:西域考古60年手记》(以下简称《瀚海行脚》)是一本“主要得之于个人体验、工作,植根在新疆广阔考古舞台上的小书”。细读其内容才发现,这本书的时间跨度覆盖了从1960年发掘阿斯塔那晋-唐古墓,一直到近些年的书写与思考,不仅记录和叙述了他从开创伊犁河流域考古开始,到发现孔雀河青铜时代墓葬、主持并参与楼兰、尼雅、克里雅、丹丹乌里克、小河等一系列重大考古发现过程中的所见、所思与所感,而且呈现了他一生投身考古事业不断求索的时间脉络。
1958年,国家在新疆成立了8个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其中之一就是考古研究所。当时仅有几位博物馆筹备组人员作为考古所的研究人员,王炳华正是了解到考古所紧急请求北京大学历史系分配学生后,主动申请从事这一工作。1960年夏他来到乌鲁木齐,当时“新疆考古研究所”既无办公室,也无实际在职人员。作为一名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他立即带领各县调来的学员进入吐鲁番阿斯塔那墓地进行考古实习,结束后又马上单枪匹马地开始了对交河故城的调查。条件艰苦、设备有限,王炳华不仅学会并习惯了骑马跋涉在地广人稀、沙漠戈壁纵横的野外,也在与居民的沟通交流中学习了当地语言,接触和了解了许多民风民俗。王炳华对新疆大地厚积的考古沃土充满了感激,他说,这里干燥的环境利于古代文物的保护与留存,他所踏入的时代也为新中国考古工作者提供了崭新舞台,更不用说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所带来的巨大变化——都是让他有幸“走”到诸多重要遗存面前的天时、地利与人和。尤其是,1979年王炳华率队找到了楼兰古城,2000年退休前发现了神秘的小河墓地……每每回忆起这些艰苦但又辉煌的时刻,王炳华都有说不完的感慨。
自19世纪中叶起,一些西方列强闯入中国西北当年还十分闭塞的辽阔内陆,并进入茫茫沙海之中。随后,一个又一个关于古代王国城镇和聚落,且遍地遗珍的考古消息传出,令世界为之惊愕。身处于积贫积弱祖国怀抱里的中华学子,眼看着一批又一批沙漠遗珍被盗运到伦敦、柏林和东京,却丝毫没有力量阻止。当年中国学者开展西域史地研究,需要在一卷卷新问世的英、德、日文考古报告中查找消息,他们只能哀婉:“神物去国,恻焉疚怀!”直到20世纪50年代末,中国考古工作者才得以慢慢步入这片神秘沙漠;进入80年代,一次次艰难的沙漠征程,一个个令人精神振奋的发现,不论是楼兰、尼雅,还是沙漠腹地的喀拉墩、丹丹乌里克,以至新见的、过去不曾为人所知的圆沙古城,中国考古工作者都走到了。经过细致、科学的考古工作,他们收获了一个个重大的成果。
通过阅读《瀚海行脚》一书的目录,我们便可一窥王炳华在新疆“行脚”数十载的考古经历:早在20世纪60年代初,王炳华等人即对伊犁河流域进行发掘,他提出了乌孙考古文化的概念。70年代末,他主持发掘了阿拉沟的多处墓葬,并撰文详述了其为塞人考古文化的观点,极大促进了对新疆地区发现的春秋战国时期文化遗存的讨论。1987年,王炳华在呼图壁县发现康家石门子岩画。岩画揭示的古人生殖崇拜思想,在海内外学术界引起了广泛关注,他对新疆地区生殖崇拜和古人精神世界的研究也成为其学术研究的重要领域。后来引起人们普遍关注的哈密五堡古尸、楼兰古墓沟出土的“楼兰美女”及“太阳墓”墓葬遗存所呈现出的孔雀河青铜时代考古文化,经由王炳华的分析论述,让异质文明碰撞后产生的混融与合一得到了充分的论证与总结。20世纪八九十年代,王炳华还曾组织带领中日、中法联合考古队对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的尼雅遗址和克里雅河流域进行了发掘与考察。精绝王陵的发掘被评为当年(1995)考古十大发现,“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更是成为家喻户晓的国宝。2000年,王炳华与考古队在骑骆驼深入沙漠的第五天,成功发现了小河墓地,再一次将沉睡的丝绸之路古代遗存重新展现在世人面前。同一年,王炳华从田野考古一线退休,但仍继续对西域文史领域的思考,追索新疆作为欧亚大陆古代东西方文化桥梁的非凡意义。他关注古代文明遗存透露出的环境变迁与绿洲农业发展历程,撰写了一系列考察自然环境改变与农耕水利相关的论文,还结合传世史籍记载对墓葬文物进行分析,进一步阐释汉文化在西域的影响与发展;同时他投身教学,在多所学校开设“新疆考古与西域文明”课程,“力求将考古所得更准确地放置在新疆大地历史发展进程中”。
每一篇撰写于不同时间的手记不仅展示出了王炳华在新疆考古的丰硕成果,还详细记录了他在当时当地的艰苦条件下,是如何克服重重困难开展考古发掘与研究的。比如,在楼兰古城的发掘过程中,面对的是极端的沙漠环境:白天高温和晚上冰寒交迫,沙尘暴频发,几乎让他们寸步难行。然而,王炳华和他的团队凭借坚毅的精神,迎难而上,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最终成功挖掘出许多重要文物。在阿勒泰高寒地区的考古工作条件更加恶劣,低温和积雪给发掘工作带来了极大的挑战。王炳华带领团队克服了交通不便、设备短缺等困难,经过数月的持续工作,挖掘出了大量新石器时代的文物,为研究新疆早期文明提供了宝贵的资料。在小河墓地的发掘中,他们需要用特殊的设备和方法才能保护好脆弱的干尸和木制遗物。面对沙漠中的高温和干燥气候,保存这些文物的完整性是极大的考验。王炳华和他的团队通过不断尝试和改进发掘方法,最终成功保护和记录了大量珍贵的考古资料。
通过这些行脚手记,读者不仅能近距离了解考古工作,获得西域考古研究的沉浸式体验,跟随王炳华一起穿越半个多世纪的岁月,行走天山南北,体验一番新疆“考古探险”,还能从中读到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了解他所度过的艰苦时代和特殊的经历。
其中最引人入胜的部分之一,便是关于小河墓地的发现过程。这个坐落在沙漠深处的遗址,以其独特的木棺葬俗和保存完好的干尸闻名于世。20世纪的最后几天,王炳华及其团队深入罗布荒漠,扎营在孔雀河下游的一处台地上。根据有限的数据,营地与小河墓地南北正对,理论上最为便捷。但事实是,王炳华等人在卫星定位的帮助下不断调整前进方向,艰难徒步跋涉了足足96个小时,一路所经孔雀河古河道,“没有被沙漠完全覆盖的不止一处古人类遗存如陶片、磨石、炼碴、朽碎了的铜器残片、人的森森白骨等,还有枯死并倾倒在地的粗大胡杨,稀稀落落的红柳,慢慢减少、最后完全消失无痕的种种兽迹……”顶着冬日罕见的大风,终于在第四天中午找到了小河墓地。在西域考古手记中,王炳华描述了第一次看到这些“时间长河中的沉睡者”时的震撼。通过这些木棺和遗骸,考古学家们重新勾勒出了一幅千年前先民们的生活图景。这些考古材料为研究古代新疆居民的生活习俗及其与周边文化的关系,提供了丰富的线索。
又比如1995年10月,在作为领队深入尼雅进一步发掘精绝古国故址过程中的一天,王炳华在乘沙漠车前往N14遗址时,为了便于观察而选择了沙漠中略高的路段,却因此偶然透过车窗望见“一处平缓的沙地上,一块沙漠中不该出现的小木板进入视线。停车查看,可以看到小木板下面隐隐露出的汉风丝锦”。划定探方实施发掘后,东汉后期精绝王国上层统治集团的8座墓葬逐渐井然有序地呈现在眼前。其中,末代精绝王坟墓(M3)棺盖下的男女主人身上盖着全新的“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锦被;而紧邻M3的M8中埋葬的则是精绝王子,在海内外都引起关注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护膊,就挂附在墓主人身边的楎椸上。墓中为其随殉的陶罐上,墨书一个大大的“王”字,短短四笔,“最后的笔触一横竟然还没有足够的墨汁,只见勉强的墨痕”。
在《瀚海行脚》一书中,像这样对新疆古文化遗址的详细记述比比皆是:楼兰女尸的褐色毡帽饰以耀眼的红线与斑斓的翎羽,显示出了古楼兰人对美的追求与向往,也令王炳华感叹,楼兰不仅是一个历史地标,更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见证,挖掘它的历史犹如探索一段被尘封的文明;因别人一句不经意的发言,王炳华当即前往天山深处的呼图壁县,并发现史前人类留下的生殖崇拜岩刻画,所见笔触与痕迹无不展现了古代先民的精神世界与艺术智慧;在排依克土堡调查中,见所在山头野葱连片,高近20厘米,叶扁平,茎圆,开白色小花。帕米尔,中国古称“葱岭”,有其地理背景……每一段描述都来自王炳华40年奔波于考古现场的亲身体验,每一处发现都拓展了我们探索欧亚文明交往的视野。
王炳华在书中不经意地感叹,考古是一项十分艰苦而寂寞的事业,因为那些古老的文明遗迹往往身处在无人的荒漠之中,走近它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也轻易不愿付出的代价。他回忆说,在北大历史系学习期间,翦伯赞曾对他说,在向社会介绍考古成果时,不能只是八股式铺陈、条例资料,要在真正认识、完全消化了自己经手的考古实物后,用朴实且力争优美的文字,将相关考古资料背后的历史文化知识展示给养育了我们的广大人民群众,使大家爱看、爱读,这才算是最好地尽了一个考古工作者的社会责任。原话、措辞已经慢慢淡去,但这一精神,以及翦伯赞说话时眼中流泻的热情,还清晰刻印在王炳华的记忆中。60多年来,王炳华正是这样一直坚守着一个西域考古人的寂寞,行脚在新疆的广袤大地,发掘、发现那里多姿多彩的文明与独具特色的文化,并用手记将半个多世纪的收获与思考传递给读者。
(作者:丁立松,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