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鸿伏

　　宋画如小令

　　最喜欢看宋人画的山水，总觉得看宋画如读小令，很能体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美学精神。

　　宋人中，米芾与米友仁父子的“米家山水”，呈现着一派烟雨蒙蒙的景象，见“米家山水”如见江南景物，有一种空灵温润之感，似可闻烟雨中隐约传来的鹧鸪声、落花声、流水声以及垄上耕种的吆喝声。“米家山水”具有浓浓的诗意，崇尚的是天真浑融境界，有文人情趣，让人想起白居易的《忆江南》。

　　米氏父子之外，还有一个李成，这个人很喜欢画寒林荒野，落笔萧疏，画心孤寞，善用淡墨，山水树木现一派清寒虚旷的意绪，具有层次感和空间感。他的这种画风，深深影响了“元四家”之一的倪云林。李成开山水画的荒寒之境，以山水写心意，最接近宋词的境界，也最能体现文人士大夫的心态与审美。

　　宋人的小幅花鸟如小令，诸如一些无款的枇杷小鸟或是荷花、桃花等，不仅极尽视觉之美，更体现着宋人在辞章布局上的精心。我曾反复赏玩马远与夏圭这两个文人画家存世极罕的真品及图录。前人称马远为“马一角”，称夏圭为“夏半边”，真是妙不可言。马远的一幅《梅石溪凫图》，画面上梅枝斜出石岸，烟水中有数只凫雁浮动，像今天摄影家的镜头，把山水最具有诗意的一角移来纸上，别出心裁，完全是写词的手法。“马一角”的特点，绘画史上评语说得好：峭峰其上，而不见顶；绝壁直下，而不见脚；近山参天，远山则低；孤舟泛月，一人独坐。其作品体现的是一种美丽、幽远、宁静的氛围与心境，画技则妙至毫巅，大别于范宽等人笔下的雄奇。“夏半边”也高明得很，落笔苍古淋漓，剪裁山水如剪裁衣服，布局既妙，设计又巧，信手画来，浑厚苍润，景为僻静奇异之景，境为出尘清幽之境，文字难抒其情，难描其态。故宫博物院所藏夏圭的《雪堂客话图》，取雪中山景之半，画出一种野逸之美，一种天地人亲密无间的意境，看似剩水残山，然而设色淡雅，用笔含蓄曲折，远近疏密浑然天成，尤其雪、水、山、树、草房，画得神韵悠然，虽王维之笔亦不能至此境界。

　　宋人中还有一个马和之，他干脆去画《诗经》中自己最喜欢的诗，这是他的创造。诗意图最能体现文人画的精神内涵。他用画来表现《诗经》中的悠远意境，他画《唐风》，也画《周颂》……后代的许多文人画家追随着他的脚步，画出李白、杜甫这些大诗人的诗意图。

　　许多宋代画家，他们的画是植根、生发于宋词的境界与意绪的。读宋人的词或看宋人的画，你难以忘记蕴藏其中的诗意与智慧。

　　宋人的酒趣

　　魏晋之际有“竹林七贤”，其中以刘伶为酒中之仙，一醉三年。唐人的舞与诗，离不开酒，这是颇有定论的。杜甫写过“酒中八仙”，其中李太白斗酒诗百篇。饮酒到了宋代，更是喝出了花样与奇闻逸事。我在披阅若干史籍之后，便有了宋人好饮的印象。自古诗文鼎盛之际，酒文化也必定发达。据《宋会要辑稿》记载，北宋熙宁年间东京城每年需糯米30万石来酿酒，而宫廷内用以酿酒的糯米也在8万石左右。酒之于世，上自缙绅，下达闾里，文人墨客，渔夫樵父，无一日缺此君。宋代有一位著名的宰相叫薛居正，“饮酒至数斗不乱”，而宋真宗也有豪饮斗酒不醉的海量。至于一般文人墨客与市井中好饮者，够得上酒圣或酒仙级别的，也就不胜枚举了。

　　宋代的人好饮，因此酿制的美酒极多，有记载的酒名就有二三百种。其中，宋代最大最有名的酒楼樊楼（亦名“丰乐楼”）所酿的两种酒“和旨”与“眉寿”颇享盛名。宫廷名酒中有“蔷薇露”与“流香”，口感极佳，柔和芳香，民间不可能喝到。每个州府都有地方品牌，如临安市场畅销的“中和堂”“雪醅”“皇都春”“和酒”，扬州畅销的“琼花露”，湖州畅销的“六客堂”，镇江的“浮玉春”“锦波春”，南京的“秦淮春”，温州的“蒙泉”，等等。地方名酒遍地都是，若非宋人好饮，酒业不可能如此发达。

　　饮酒是宋人的一种生活方式，更是雅士名流特立独行的标志。北宋名士石曼卿作诗填词以险怪奇峭著称于世，而他饮酒的做派，更可以说是惊世骇俗，若放到传媒发达的今天，定能炒出天外飞仙的大新闻来。史书上说，此人饮酒有多种饮法，如龟饮、囚饮、巢饮、默饮，创意奇特。据说，石曼卿任海州通判时曾遇另一超级酒鬼刘潜，二人结为酒中知己，在东京城王姓酒店比拼默饮，即斗酒。“终日不交一言，至夕，无酒色，相揖而去。明日，都下传王氏酒楼有二仙来饮。”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难分胜负。

　　当年欧阳修作为文坛领袖也是一位酒中豪杰，《醉翁亭记》写的就是他与文人雅士聚会酣饮的事，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许乃文人托词尔。而天才的苏东坡，不仅善饮，且善酿，所酿之酒大异于市井品牌，介乎果酒与黄酒之间，酒的度数不高，极为养生。东坡对自己的发明十分得意，不仅遍邀好友共饮，且著文记之。

　　宋代饮酒成风，酒业发达，因此制酒者都颇有广告意识，用各种手段推销自家产品，常见的是高悬酒帜或牌匾，也有创意新奇的游行宣传。史载南宋时临安有13家官办的酒厂，大家为营销纷纷组织游行队伍走上大街。队伍以鼓乐为核心，后跟着骑马的艳妆女子，队伍前头则有风流少年挑着美酒，闹腾腾喜洋洋穿市而过。更讲究一点的，在队伍中安排“八仙”饮酒表演，可谓快乐的广告宣传攻势。在宋代，大小酒店林立于都市与村寨，各类酒仙酒圣酒怪遍布江湖。酒风之盛，以宋朝为最。

　　宋代不仅出酒中英豪，也出了不起的诗家词客。酒与诗文，似乎总是相关联的。

　　《光明日报》（2024年09月13日 15版）